未完(克系)

兰崔

(1)

  我楼上的邻居是法国人,年轻时是一名警察,因为任务调到英国,在特鲁罗住了四十一年,直到去世。

  他是个安静、有点古怪的老人,据说早年经历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大案,饱受风霜,变得沉默寡言。

  一年前我搬来时,恰好遇到他在花园里给蝴蝶兰浇水,出于礼貌,我停下来同他攀谈了一阵。他的话不多,但我觉得他有故事,他的语气里含着一种饱经风霜的疲倦,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下意识的怜悯,这让我觉得不舒服,于是匆匆告辞。

  此后我只与他打过几个照面,他看上去总是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,也许这就是不久于人世的预兆。一年后,他去世了,医生说他是在睡梦中猝死的。他无亲无故,警察只好联系了几个他从前的同事,帮他操办了丧事。

  他下葬那天,公寓里乱成一团。中年夫妻从阳台伸出头来看热闹,老妇人坐在走廊里喝茶,还有几个女工,正跑上跑下,忙着打包死者的东西,捐给福利院。我趁着忙乱,偷偷溜进了屋子。

  屋子里收拾得很整洁,没有太多家具,一张单人床、一张书桌、衣柜、几只上了锁的箱子。墙上挂了几幅风景画,书架上列满了书,有些用纸包了书皮。书桌前的墙上用图钉按着一张大大的白纸,上面留着很多钉眼,让我想起了电影里侦探用收集来的证据制作的思维导图。

  我注意到屋子里没有镜子,一面也没有,洗手台上是光秃秃的米色墙壁。

  我在屋内转了几圈,一副摆放在书桌上的相框吸引了我的目光。照片上了年头,有些褪色,但仍能辨认出那是一间窗帘半掩,溢满阳光的房间,从装潢来看可能是宾馆或疗养院。照片上是一位年轻男子,穿着晨衣,坐在床上;他的面容有些模糊,但五官非常端正漂亮,正冲着镜头微笑。

(2)

  兰斯洛特开车行驶在海边的公路上。他此去是要前往一家位于海边的疗养院,与案件的相关人士见面。副驾驶座上扔着透明的文件袋,隐约能看见一张两寸见方的照片。

  海边刚下过雨,这会儿天空还覆盖着薄薄的灰云,几缕天光穿过云层射在海面上,波光粼粼。公路在前方拐弯,疗养院就坐落在海边的悬崖上。

  兰斯洛特前一天晚上将目标的资料读了三遍,已经烂熟于心。目标二十七岁,是一名画家,毕业于巴黎美术学院;现居住于金鸢尾路71号;养了一条名叫“狮子”的狗;每星期到第二大道边的烘焙屋买松饼……各种各样的零碎细节,被巨细靡遗地印在这沓厚厚的纸上。兰斯洛特在心里叹了口气,若非纸上盖着分部的公章,他简直要怀疑这是从哪个婚介所拿来的。

  疗养院近在眼前。这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,有采光的玻璃穹顶和精心打理的花园。兰斯洛特将车停在露天停车场里,一位年轻的护士走过来接待他。

  “兰斯洛特警官,对吗?”女孩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,“我来为您带路。”

  兰斯洛特瞥了一眼她白色的制服上别着的胸牌。凯夏·梅森。他说不上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,对女孩用红缎带扎起的棕色卷发也没有丝毫印象。他跟随着女孩穿过玻璃走廊,几个老人坐在花园中的长椅上,一个中年男人同一位戴着眼镜的秃顶学者正在对弈。

  目标的房间位于五楼,在走廊的最末端,靠近大海。护士将他带到房间门口,微一躬身,便快步离开了。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,焕发着一种奇异的神采。兰斯洛特皱起眉,看着护士消失在楼梯间里,才拧动把手,推开了房门。

  这是一间宽敞的单人房间,布置得温馨而雅致。巨大的落地窗外,阳光已经驱散了灰云,慷慨地泼洒在蔚蓝的海面上。一只爱尔兰长毛猎犬卧在窗前,听见兰斯洛特进门的动静,它立刻警惕地一跃而起。

  “嘘,狮子,趴下。不是坏人。”一个声音响起。猎犬走到兰斯洛特身边,嗅嗅他的鞋子,又回到窗边重新卧下。

  “早上好。”兰斯洛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。他并不太喜欢同艺术家说话,尤其还是一个因为神经衰弱而被送进疗养院的艺术家。他们那些怪异的梦总预示着一些难以捉摸的谜团,而在究清这些谜团的过程中常要付出一些难以挽回的代价。

  “早上好,警官。凯夏已经告诉我您要来的事情了。”

  兰斯洛特走进屋内,环顾了一下,拉了一把椅子,在床边坐下。床上的人穿着晨衣,靠在枕头上,注视着兰斯洛特。

  “那么,昨晚睡得如何?”兰斯洛特从外套里抽出一支笔,将笔记本在膝盖上摊开。

  “不太好,还是做梦。”

  “能讲讲你的梦吗?”

  “当然可以,但是……”一瞬的犹疑,一丝不安从那双金色的眼睛中划过,“我不明白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……”

  “别担心,我只是想活跃下气氛。那我们这就进入正题吧……崔斯坦先生?”

  “名字就可以,警官,”画家像是松了口气。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,看来这些光怪陆离的噩梦确实让他睡得不好。“您想问我什么呢?”

  他们谈了一会儿话。期间兰斯洛特一直在观察这位画家,他脸色苍白,精神不振,眼廓透着淡淡的青色;说话时声音很低,有些沙哑,不时皱一下眉,看上去有些不安。他听到几位死者的名字时,显得惊讶而悲伤。

  “他们收藏我的画,”崔斯坦轻声说,看起来很难过,“他们都是好人,很亲切。我很……遗憾。”

  “这就是死者的共通点之一,他们都收藏了你的画,”兰斯洛特认真地说,“你有想到什么吗?”

  崔斯坦思索了一会儿,摇摇头。“对不起,”他说,“这听起来像是侦探小说的谜题……但我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联系。”

  “没关系。好好休息,我会再来探望。”兰斯洛特合上笔记本,将笔插回衣袋中,“请允许我拍一张照片,可以吗?这是公务。”

  “当然。”于是兰斯洛特取出小型相机,调整好焦距,对着画家拍了一张。他发现照片中的崔斯坦冲着镜头微笑,仿佛这张照片将要被放进家庭相簿,而非被警察作为证据装入文件夹中。兰斯洛特看着洗好的照片,犹豫了一下,拿起文件夹,却将相片装进了自己的大衣内袋中。

(3)

  他们的第二次见面,是崔斯坦主动打电话约他出来的。兰斯洛特不知道崔斯坦是怎么拿到的号码,也许是警局的新同事告诉他的。那时兰斯洛特正准备去斯蒂芬·斯宾塞——一位油画收藏家,一名死者——家中拜访。他们在斯宾塞家门前见面,崔斯坦穿了件深红色的风衣,扣子系到最上面,露出黑毛衣的高领。

  他站在一棵金黄色的悬铃木下,正抬头望着秋叶飘落,直到兰斯洛特走到他身边,才回过神来。

  “我能一起进去吗?”他望着兰斯洛特,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恳求。兰斯洛特虽然觉得奇怪,却还是答应了他。他们一同走上斯宾塞家的台阶。兰斯洛特按响了门铃,不一会儿,一位中年妇人打开了门。

  她看见兰斯洛特,勉强地笑了一笑:“请进,警官。”

  但当她越过兰斯洛特的肩头看见他背后的崔斯坦时,她的表情变了。她的两条短眉拧成一团,眼中流露出惊惶的神色。

  “你又来干什么?”她尖声叫着,“滚,快滚!”

  她从兰斯洛特身边挤过去,伸出双手试图推搡崔斯坦。兰斯洛特制止了她。“夫人,”他低声说,“请别激动。他是我的证人,是我带他来这里的。”

  “别——不要让他进来!”妇人嘶哑地尖叫道,“他的那些邪恶的画——斯蒂芬就是因为那些画才发疯……是他!是他杀了斯蒂芬!他就是凶手……他就是凶手!”

  崔斯坦向后退了一步,低下头。

  “夫人,您提出的是一项很严重的指控,我必须谨慎对待,”兰斯洛特将手放在遗孀的肩膀上,试图让她平静下来,“我们为何不进屋详细谈谈呢?”

  妇人激动地喘着气。“没什么好谈的,”她摇了摇头,眼眶泛红,“那些画全都被我烧了。我不明白——我不明白斯蒂芬为什么会喜欢那些怪异的画,那根本不是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!太可怕了,我要烧掉它们……我要烧掉它们——”

  她将兰斯洛特向外一推,力气大得惊人,将他推得倒退了两步,门在他眼前砰地一声合上了。无论兰斯洛特敲了多少次,门内都没有回应。

  “抱歉,警官。我耽误了您的工作。”崔斯坦在他身边低声说。他仍然垂着头,长长的鬓发遮住了他的侧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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