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完(水神)

兰崔(阿瓦隆迷雾)

  他躺在水里,浑身湿透,意识朦胧。

  马儿在他身边嘶鸣着,四蹄踏着溪水,溅起的水花扑到他的脸上,冷得像冰。他模糊地感到溪水在身上涨流,鹅卵石和河沙本该很硬,却像羊毛一样绵软。水流在眼前粼粼地闪烁,绸带般的天光有些耀眼,他想举起手,却感觉不到它们,他像一个灵魂被禁锢在躯壳里。

  溪水漫过他的嘴唇,他想将肺里的水咳出来,却使不上力气。马儿急切地踏着水花,他感到马儿在一下下地拱着他,试图将他推向岸边。他很疲惫,眼皮像沉重的岩石,压迫着他的身体,河沙绵软得像羊毛,像黑暗的深渊一样无边无际,他在深渊的水里一动不动地漂浮着,像羽毛一般下沉。

 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,还是个长手长脚、目光呆滞的孩子,在湖岸边玩耍,每当涉水太深,湖水就用浪潮将他推回岸上。那黑色的、晶莹的水流,让他觉得仿佛有生命般跳动着,他觉得女神就藏在湖水里。母亲听了他的话,平静地微笑着。“我的儿子,”她用柔和但有力的话语告诉他,“女神无处不在。她不仅化身为湖水,也化身为森林。你记得天鹅吗?在湖面上漫游的天鹅,它们是女神的双手。你喝下圣井的水,从女神那里汲取力量,让你双目透彻明晰……”

  母亲的女神来迎接我。他朦胧地想着。

  一双手轻柔但有力地托住了他。他感到深渊的水从他身边退开,那种羽毛般轻盈的感觉消失了,水像是无数只手,拉扯着他的身体,他又不由自主地向下沉去。他挣扎着,试图睁开眼睛,缥缈的光射进他的双眼,在金黄色的寂静中,一道阴影落在他的额头。

  父亲的基督来拯救我。他张开嘴,听见自己嘶嘶地喘息着,胸腔拼命地震颤,试图发出声音。一个声音遥远地传来:“吐出来,别让水留在肺里。”他分不清那是女神还是基督。他被翻了个身,脸贴着粗糙的泥沙,他觉得两肋抽搐着,喉咙里干涩欲呕。主啊。他在心里喃喃地念道。胃里有一股热流涌上来,呛得他浑身颤抖,他将脸贴在地上,像干渴的鱼一样张开嘴,竭力地呼吸着。

  他躺在湖水中央,黑色的湖面翻起巨大的浪花,将他抛向空中;雷霆在耳边咆哮,黑水向他扑来,黑夜一般将他笼罩,他被抛到坚硬的湖岸上,痛得浑身发麻。湖水漫过他的嘴唇。他一个激灵,猛地坐起身来。

  起初只有黑暗,后来,黑暗中出现了一团朦胧的光。几道粗黑的阴影斜横过他的眼前,隐隐泛着红色。他头晕目眩,浑身疼痛,骨骼吱嘎作响,嘴里呼出的气发烫,喉咙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块火炭。

  “水全都洒了,”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,“躺下来,兰斯洛特……你在家里,你很安全。”

  这声音非常悦耳,清朗动听。他依言做了,一只手托着他的脊背,让他慢慢地躺下来。

  他张了张嘴。“水。”他说了一个字,嗓子就疼痛难忍,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。

  “等一下。”那声音说。他听见水流倾泻的声音,泉水般叮咚悦耳。一点水润湿了他的嘴唇,清凉的细流慢慢淌进他的喉咙,他竭力咽着,喉咙依然灼热,随着他的吞咽而肿痛。他不知道水是否缓解了他的痛苦。

  “你只能喝一点,别太着急。”那声音安抚地说。生命之泉从他嘴边被移开了。这时,他觉得眼前的黑色稍微退去了一些。他隐约能辨认出来木头做的横梁和塞着稻草的屋顶,它们被橙红色的火光映得微微发亮。屋子里很温暖,让他昏昏欲睡。

  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。一只手覆盖上他的额头,停留了一会儿。“还在发烧……”那声音说,“我去拿点药来。再睡一会儿吧。”

  那只手移开了。他觉得很可惜,他喜欢它温和冰凉的触感,他动了动手指,向旁边挪去,只碰到了柔软的衣袖,那也很快消失了。他在昏沉中再次失去了意识。

   他做了一个梦。梦里,他坐在母亲的脚边,炉火烘烤着他的身体。母亲很少让他与她这么亲近。她是湖中夫人,阿瓦隆的女祭司,雍容、权威;但有时,她又会变回他的母亲,允许他坐在火炉前的地毯上,同她亲密地交谈。“加拉哈德。”她叫他。梦里,他向母亲询问他的未来,半出于好奇。但她摇摇头。“我曾经在水镜中窥视过你的未来。”她告诉他,“但我只看到了一些迷雾,一些我不能解释的东西。我的儿子,你似乎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孩子。我无法解释你的命运。”

  他凝视着母亲。她的眉心画着蓝色新月,依然很美丽,但已经不再年轻。她站起来,向屋子外面走去。他惊奇地发现晨曦已经降临了阿瓦隆,淡蓝色的微光从窗户外射进来,像个真正的梦一样朦胧。

  兰斯洛特睁开眼睛,天确实已经亮了。床边的蜡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,结了灯花,已经熄灭,阳光从窗子外照进来,并不强烈,像泉水一样冰凉。他试着抬抬手,虽然关节还很沉重,但依着他的意志抬了起来。他从床上坐起来,浑身脱力,不由得喘了好几口气,那种烧灼般的干渴又回来了。床头上放着一个水罐,里面盛满了水,他喝了几口,觉得舒服了一些。

  身上缠满了绷带,有些隐隐渗出血丝,兰斯洛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些白色的布条。他的脑袋仍然昏昏沉沉的,但却能回忆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。他倒在水边;他受了很重的伤;有宝剑和利箭交错的啸声……他以一敌百,但不是刀枪不入之身。有人在水边救了他,把他带到这里,让他养伤。

  鸟儿在外面啁啾,叫声婉转悦耳。兰斯洛特将视线转向窗外,碧绿的草地上,有个人站在那里。

  即使是他离开里奥纳斯很久很久以后,他仍然记得那个露水淋漓的清晨。

  “请别出声。”那是兰斯洛特醒来之后,崔斯坦对他说的第一句话。兰斯洛特看着他,就像被那句话的魔力攫住一般,不能言语。他一时觉得自己仍在恍惚梦中,穿过阿瓦隆的迷雾,误入了精灵的国度。这个穿着长袍的年轻人没有看向他,而是专注地凝视着林中的鸟儿。它们停在翠绿的枝桠上,欢悦地鸣叫着;有些扑打着雪白的翅膀,在林木间穿梭,自由自在。兰斯洛特不由得也被这美丽的光景吸引了。

  “它们很怕生……”年轻人说,声音像湖面上的涟漪,低语的声音很久才消失。他向那些鸟儿们伸出手,甚至不需要呼唤,鸟儿们便扑扇着翅膀,聚集过来,有几只甚至在兰斯洛特身边盘旋,想接近又畏生的模样,他刚一伸出手,它们就灵巧地躲开了。

  “你太紧张,吓到它们了,”年轻人看到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,微笑起来,“来,伸出手,不要紧。”

  他将左手伸给兰斯洛特。一只有着浅红色羽毛的画眉沿着他们交握的手,落在兰斯洛特的手臂上。它明亮的黑眼珠望着这个陌生人,啁啾了几声,于是又有两只云雀落在兰斯洛特的肩上,竟心安理得地梳理起了羽毛,让可怜的人越发僵硬了。

  “你看起来好多了,”年轻人打量着他,笑容渐渐消失了,转而皱起了眉,“但是你还不该出门。你伤得很重,又溺了水,烧得很厉害。你该再静养几天。”

  “对不起。”兰斯洛特犹疑着说,“我只是……看见了你。”

 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魔法引诱了他,让他不顾疼痛与疲倦,跳下床去。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想,他的双脚仿佛不受自己的控制,走出屋子,走上青绿的草坪,就一直那样走到年轻人身边,就好像他曾经做过无数次一般。

  “是吗?”年轻人笑了笑,漫不经心地逗弄着一只停在他手掌上的小鸟,用手指抚摸它的头顶。“我们回去吧。早晨的风有点冷,你得再健康一些才能吹。”

  “你知道我的名字,对吗?你帮我治伤的时候,我听见了,”兰斯洛特说,“好心的人,请你告诉我这是哪里,可不可以?”

  “这里让你想起阿瓦隆。是的,你可以将这里当作玻璃之岛,它们并没有什么分别。”年轻人回答,这时他们已经并肩往回走去,“治好你的也并不是我,是一位仙女。我只是在旁边帮了帮忙,打打下手。”

  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
  “妮薇,”年轻人转过头,看了他片刻,微笑起来,“叫妮薇的仙女很多,你不必亲自向她道谢。我可以代你转达。”

  “那么你也是精灵吗?”兰斯洛特问他。年轻人摇摇头:“不。我只是他们的朋友,就和你一样。我和你是一样的,兰斯洛特,都很年轻、无知、鲁莽。”

  “先不论我自己,我可看不出你无知又鲁莽。”兰斯洛特笑着说。

  “每个人都是一样的。在真正古老的东西面前,无知和鲁莽并不是错,我们只是还没有抵御诱惑的能力。”

  “你说话让我想起我的母亲,还有她身边的女祭司,”兰斯洛特说,“你一定在仙子之中居住了很久。你也是一名祭司吗?女神的祭司?”

  年轻人毫不惊异地注视着他。“我以为你已经蒙受另一位神的祝福了。”他轻声说。

  “我想没有。”兰斯洛特叹了口气,“在宫廷里,我可以装得很像。但我心里清楚自己不相信任何一位神——无论是父亲的神,还是母亲的神。众神并未召唤我,也并未显现任何证据来证明祂们确实存在。”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。那里曾经挂着一柄宝剑,现在躺在不远处的屋子里。“我可能更相信这个。”

  “那不重要,兰斯洛特,”年轻人柔和地说,“神让你获得内心的平静,但有时不需要祂们,你自己也能做到。”

  “我以为你会劝我回到另一位神的怀抱。”

  “祂们都是同一位神。你也可以是。”

  “你说话真让我疑惑,”这时他们已回到房间中,年轻人点燃一根蜡烛,橙黄的烛光闪烁着,他的脸被映得忽明忽暗,看起来比方才在外面时更神秘。“但你的话中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。”

  “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。”年轻人微微一笑,“你还没吃早餐?”

  “面包和水就可以,劳驾。”

  兰斯洛特坐在床上,注视着年轻人的背影。他突然记起自己尚未得知救命恩人的名字——那本是他开口就该问的东西。

  “等一下,”他冲着年轻人的背影大喊道,“请告诉我你的名字!”

  但年轻人浑若未觉,径直走出屋子,走上青翠的草地。他的长发和衣袍飘动着,消失在山坡的另一边。



  为兰斯洛特送来餐食的不是那个年轻人,而是两位年轻女子。她们穿着蓝色的袍子,衣料上绣着神秘的花纹,兰斯洛特认出那上面有疗愈之蛇,有满月和梣树,还有一些他在母亲的女祭司身上见过,却叫不出来的符号。但这些仙女们额头上没有蓝色的新月印记,她们比起女祭司们更加活泼善谈。她们给兰斯洛特端来用木盘盛着的鱼,还有新鲜的大麦面包和水果,他在桌前进食,她们在一旁漫步,等到他拿起一个苹果时,她们其中的一个开口了。

  “这些应该已经够了,”这个仙女说,她有一头美丽的金发,像活生生的金子熔化了似的,“崔斯坦不让你吃太多,你还在生病。”

  兰斯洛特把苹果放到桌上。“所以他的名字是崔斯坦。”他轻声念着,这个名字的音节听起来轻盈而温柔。另一位褐色头发的仙女咯咯笑了起来:“他会被束缚住的。名字中蕴含的魔力比你想象得要多。”

  “他说他不是精灵。”兰斯洛特说。

  “他说他不是吗?”仙女微笑起来,“他确实没有骗你,他说的是实话。”

  “你能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他吗?”兰斯洛特问。

  “我们也不知道,”仙女回答,“他有时在林间,有时在水边。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哪里。但如果他愿意,你就能找到他。女神会告诉你他在哪里。”

  缎子做的裙裾在身后飘动,她们欢笑着,消失了身影。



  在屋子里休息了几天后,兰斯洛特终于坐不住了。他渴望新鲜空气,一望无际的原野,他想念在原野上纵马奔驰的感觉。他忠心耿耿的马儿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,于是他只带上母亲赠予的宝剑,穿上鞋子,独自一人来到山坡上。

  他沿着浅绿的细绒般的草地向前走,一侧是梣树林和橡树林,一侧是与草地相接的芦苇丛。那是片很小的湖,被围在林子中央,斜照的光线从枝桠间射下来,几只天鹅静静滑过湖面。兰斯洛特在湖边停下,回头看了看他来的方向,屋子已经远得看不见了,云雀在高高的树杈间惬意地鸣叫,更显得林中一片静谧。清凉的甜丝丝的空气包围着他,他在湖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来,将宝剑横放在膝上。兰斯洛特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确让他想起了阿瓦隆,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,就喜欢溜到岛上的榛树林里,女祭司们不常来那里,他想在那儿干什么都行。他最喜欢躺在山坡上,身下垫着柔软的青草,阿瓦隆的阳光朦胧而静谧,就像覆盖着一层薄纱。他躺在草地上,侧耳倾听着从母亲的居所那里传来的竖琴乐声……

  兰斯洛特眨了眨眼,回过神来。他听到了竖琴的声音,仿佛是从梦里传来。

  那不是梦,也不是幻觉。因为那琴声与圣湖少女的琴声实在大不相同,他第一次听到比那更动听的音乐。兰斯洛特不由得站起来,循着琴声传来的方向寻去。他只走了不远,因为树林在不远处消失了,一座高大的山崖拔地而起,峭壁像是被削平一般矗立着,青树藤蔓攀绕其上,淙淙清泉在崖隙间流淌。山崖的正面,一座依山而建的大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兰斯洛特,它是将山体凿空,依照岩石本身的脉络修建而成,正门的上方雕刻着许多奇异的符号,他认出一些,象征着权力的命运之石、预言的头颅和智慧之翼,正上方是新月、满月和朔月,象征时序的轮转。凭着锐利的眼光,他一眼就发现竖琴的声音来自何处。

  大殿门前长长的台阶上,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,靠着羽翼形状的栏杆。他将竖琴放在膝上,用一只手托着,另一只手拨着琴弦,琴声像白鸟一样在山谷上空盘旋。

  兰斯洛特悄悄地走过去,躲在台阶的一侧,等着他将曲子弹完。这支曲子很美,也很短,他只接着奏了三个小节,就用一声清脆的弦音结束了整支乐曲。白鸟越飞越高,消失在蔚蓝的天空中,一根洁白的羽毛飘落下来,在落地之前就消失了。

  “弹得真美,”兰斯洛特惊叹道,“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琴师,崔斯坦。”

  他吃了一惊,几乎是从栏杆前弹开。“你吓到我了。”他转过头,看到在栏杆后面露出一个头,向他微笑的兰斯洛特,轻声抱怨道。

  “对不起,”兰斯洛特说,“请原谅,我只是不忍心打断这么美的琴声。”

  他从侧面转过来,走上台阶,和崔斯坦坐在一起。

  “所以,”崔斯坦侧过头,专注地望着他,“你知道我的名字了。”

  “是一位仙女告诉我的。”

  “唔。她叫什么?”

  “妮薇。”兰斯洛特回答。

  崔斯坦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。“这是在捉弄我吗?”他叹了口气,微笑起来,“用我自己说过的话?”

  “请原谅,”兰斯洛特一本正经地说,“这是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。”

  笑声在山谷中回荡,惊起一群栖息在树上的鸟儿。

  “你知道我的名字,现在你得到控制我的魔力了。”

  “什么样的魔力?”

  “你迷失过吗?在森林里,在大雾里。当你害怕的时候,会不会听到有人在呼唤你?”

  “我在雾中迷路过一次。我听到母亲在叫我的名字,我循着她的声音,找到了回去的路。如果不是那样,我可能就误闯到精灵国度,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
  “那就是名字的魔力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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